【中國科學報】創藥為民 | 中國科學院研究所分類改革紀實
2019年 ,是吳婉瑩來到中科院上海藥物研究所(以下簡稱「上海藥物所」)的第15個年頭 。曾經以為當了研究員就是職業生涯到頭了的她 ,2017年通過所內遴選成功競聘為課題組長(PI) 。
這是她萬萬沒想到的 。過去 ,像她這樣的「土鱉」根本沒有機會成為PI ,直到中科院藥物創新研究院的出現 。
作為中科院「率先行動」計劃首批試點建設的創新研究院之一 ,由上海藥物所牽頭建設的藥物創新研究院大膽探索體制機制改革 ,自2015年籌建以來 ,出台了一系列切實可行的改革舉措 ,其中就包括面向所內公開選拔符合要求的研究員組建新課題組 ,打破內部人才培養的「玻璃天花板」 。
「我趕上了好時候 。」說這話時 ,吳婉瑩是認真的 。
跟許多碰到職業天花板的科研人員一樣 ,吳婉瑩也曾為去或留而躑躅 ,幸運的是 ,她趕上了一個實現自己夢想的機會 。
如今 ,做出更多的好藥 ,不僅是她的夢想 ,更成為了她矢志奮鬥的事業 。
吳婉瑩並非個例 ,藥物創新研究院裏的每一位成員都把「出新藥」當成了事業理想 ,而這個理想就是照亮他們科研道路不斷前行的希望之光 。
資源整合 鋪展藍圖
時光回到5年前 。2014年5月16日下午 ,中科院上海分院 。
中科院院長白春禮正在領導幹部學習班上作重要報告 。他以實施「率先行動」計劃 、加快改革創新發展為主題 ,向大家解讀了推進研究所分類改革的總體設想和主要舉措 。
這是繼1998年實施知識創新工程之後 ,「科技國家隊」在科技體制改革方面又一次大刀闊斧的「率先」之舉 。這份報告釋放的信息量之大 ,讓與會的研究所領導 、科研人員深切感受到 ,新的機遇和挑戰即將來臨 。
正當大家都還在消化報告內容時 ,時任上海藥物所所長蔣華良率先舉手了 :「我們適合建設藥物創新研究院 。」他同時簡明扼要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
會議結束後 ,白春禮把蔣華良叫住了 :「你們能不能牽頭做分類改革的第一批試點?如果可以 ,儘快出一個方案 。」
其實 ,在此次會議之前 ,建立藥物創新研究院的念頭在蔣華良心頭醞釀已久 。
院內新藥研發力量存在分散和碎片化的問題 ,上海藥物所也迫切需要擴大新藥發現來源 ,並從長期以化學小分子藥物和中藥 、天然藥物為主 ,拓展到生物技術藥物研發 。
考慮到自身發展和外部競爭 ,上海藥物所想整合其他相關單位藥物研究的優勢力量 ,實現資源整合 。
而這正好與研究所分類改革的初衷不謀而合 ,步點一致 。「我們有改革的激情 ,也有成就的信心 。」蔣華良的眼神中透着堅定 。
蔣華良回所後 ,多次召開戰略研討會 ,討論藥物創新研究院的建設方案 。
隨着討論不斷深入 ,建設思路和總體目標日漸清晰——圍繞新藥研發 、臨床應用和產業轉化的價值鏈 ,構建中科院研發創新鏈 ,成為國際新藥研發的重要機構;突破關鍵核心技術 ,成為我國技術更新和產業發展的引領者;持續創製具有重大國際影響的新藥 ,成為我國原創新藥產出的戰略力量;實行機制體制創新 ,促進成果轉移轉化 ,成為醫藥產業發展的火車頭;促進科教融合 ,培養新藥研發與產業化高端人才 ,成為我國新藥研發的人才高地 。
2014年7月18日 ,中科院重大任務局組織相關單位就藥物創新研究院的組建進行研討 。
中科院昆明植物研究所副所長陳紀軍當即表態 :上海藥物所有能力組織團結兄弟單位一起做好新藥研發 ,加入創新研究院對我們的新藥研究將起到引領 、帶動作用 。
新藥研發 ,素來是一場荊棘密佈的「長征」 。漫漫征途 ,尤其離不開多學科 、大團隊協作攻關與長期不懈堅持 。
於是 ,資源整合成為藥物創新研究院的建設基礎 。
在藥物資源相對集中的西南和西北地區 ,有昆明植物研究所 、成都生物研究所 、新疆理化研究所 、蘭州化學物理研究所等 ,主要開展當地特有植物和動物來源的天然藥物研究以及現代民族藥研發 ,但缺少系統完善的新藥研發技術平台;相反 ,上海藥物所雖然具有系統完善的綜合性新藥研發技術平台體系 ,但自身的化合物來源有限 ,迫切需要擴大來源以獲得更多的先導化合物 。
「將我們所的綜合性藥物研發大平台與地方的資源優勢對接 ,各所之間可以形成很好的戰略合作 。」正如上海藥物所所長李佳所言 ,通過「資源整合」 ,迫切的「內在需求」解決了 ,「外在工作」自然會得到推進 。
2014年7月23日 ,中科院黨組夏季擴大會初步決定將藥物創新研究院納入首批5個創新研究院試點之一 。
同年11月6日 ,藥物創新研究院建設實施方案通過中科院院長辦公會議審議 。由上海藥物所牽頭 、以藥物創新為最終目標的全新創新平台正式進入籌建期 。
向西南 ,上海藥物所聯手昆明植物所 、昆明動物所 、成都生物所 、西雙版納熱帶植物園 ,建設西南分部;向西北 ,上海藥物所聯手新疆理化所 、西北高原所 、蘭州化物所 ,建設西北分部;而上海總部則被打造為名副其實的「綜合性大平台」 。
與此同時 ,藥物創新研究院利用院地合作基礎 ,在上海張江 、蘇州 、寧海 、煙臺 、中山建設產業化基地;以「個性化藥物」戰略性先導科技專項為紐帶 ,集聚中科院內單位的系統生物學 、生命組學 、分子生物學 、基因組學 、新藥研究等有關力量以及院外醫院臨床研究隊伍 ,建設網絡實驗室 。
「創新研究院形成了一個研究藥物的系統組織 ,促成了藥物研究單位之間的聯合 。有了中心力量 ,才有能力做出新藥 ,加速民族藥的標準化 、現代化 。」中科院新疆理化所副所長阿吉艾克拜爾·艾薩感慨道 ,「藥物創新研究院的成立 ,給了西北研究所一個很棒的機會 。」
隨着藥物創新研究院「總部+分部+網絡實驗室+產業化基地」的建設藍圖徐徐展開 ,一場變革蓄勢待發 。
分類評價 激發活力
「時代楷模」王逸平生前是上海藥物所研究員 。他追求卓越 、銳意創新 ,先後完成50多項新藥的藥效學評價 ,構建了完整的心血管藥物研發平台和體系;他一生把解除老百姓病痛作為人生追求 ,研發出現代中藥丹參多酚酸鹽 ,造福了2000多萬名患者 。
對於老百姓而言 ,最期盼的莫過於可以用到吃得起 、療效好 、副作用小的原創新藥;可對於以實現百姓樸素願望為理想的新藥研究人員而言 ,卻有着自己的苦惱 。
「科研項目的申請提倡原創 ,而創新性太強的項目風險很高 、成功率低 ,如果沒有重要文章發表或新技術新產品的產出 ,會很難結題 。所以對於新藥研發早期探索性項目 ,我們有時不太敢輕易申請國家項目的支持 。」針對新藥研發的窘境 ,上海藥物所研究員張翱一語道出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 。
困境如何突破?
藥物創新研究院每年投入一定資金 ,圍繞新藥創製需求的基礎研究 、藥物研發新方法和新技術發展 、針對重大疾病的新藥創製等3個方向自主部署科研項目 。2015年—2018年 ,共部署了130個項目 、投入超過1.3億元 。
這給了新藥研究人員做課題的底氣 。「自主部署項目不僅不受其他科研項目申請的限制 ,重要的是允許我們失敗 ,我們的壓力減輕了 。」
改革帶來意外的驚喜 。
自主部署項目按照國家需求以及創新研究院總體發展規劃和目標 ,以發佈指南形式面向整個創新研究院進行項目遴選 。
自主部署項目設立以來 ,西南 、西北分部的研究所一直非常積極 ,很多研究組申請與上海藥物所的研究組一起做項目 。
西南 、西北有大量的天然藥物資源 。
過去 ,分部的研究人員抓住這些資源也做過新藥研發的嘗試 ,但在藥物研發的鏈條部署上沒有經驗 ,常常只是發現化合物有活性就結束了任務 。
「通過自主部署項目 ,化學家與生物學家合作 ,我們在擅長的新藥研發體系方面進行指導 ,與他們分享經驗 。」上海藥物所國家新藥篩選中心研究員李靜雅手頭就有這樣一個項目 。
「我們會適時評估課題的價值 ,如果發現有藥物活性的物質可以進一步研究下去 ,便會繼續進行藥物研發工作 ,否則將重新立題 。」她介紹道 ,「例如 ,我們從雲南特有植物中提取出一種有藥物活性的物質 ,通過評估發現 ,不止一種植物中有這種活性成分 。視野拓展了 ,新藥研發的信心也就有了 。我們就是用科學證據 ,讓大家認可新型民族藥的開發是有價值的 。」
中藥民族藥要為世界接受 ,就要用世界語言表達 ,用現代科技給出科學證據 。
2017年 ,藥物創新研究院設立中藥民族藥專項 ,利用總部優勢推進分部的新藥民族藥研發 :與昆明動物所合作研發抗愛滋病I類新藥塞拉維諾;與西雙版納植物園合作研發降糖藥物研發項目;利用新疆理化所的地域 、語言優勢 ,共建中亞藥物研發中心 ,推進新藥在中亞地區的註冊及上市 。
上海藥物所科研與新藥推進處副處長李劍峰欣喜地看到 :中藥民族藥專項只是中科院先導專項和藥物創新研究院自主部署項目所佈局研究方向中的代表 ,這些項目的部署和支持 ,有效地整合了院內資源 ,激發了科研人員的創新活力 ,顯著提高了資源的使用效益 ,推進了源頭創新藥物的發現 ,新藥研發效率和成果產出顯著提速 。
新藥研發 ,釋放人才創新活力是關鍵 。
長期以來的評價體系以「出論文」為導向 ,不利於「出新藥」 。
於是 ,藥物創新研究院打破唯「出論文」標準 ,新藥研究人員的評價圍繞「出新藥」目標 ,將臨床批件 、新藥證書與職稱評定掛鈎 。
例如 ,獲1個藥證 ,可設置2個正高和4個副高崗位;臨床批件減半 。相關基礎和應用基礎研究人員 、技術支撐人員 、技術轉化人員均有晉升機會 。
新政一出 ,大家都興奮地坐不住了 。
何世君成為這項改革措施的首位受益者 ,她在2015年順利地評上了副研究員 。這對於當時剛剛博士畢業兩年的她來說 ,是對科研工作的極大肯定 。
何世君在所里從事治療紅斑狼瘡新藥的研究 。
但新藥研發周期很長 ,而且在研發過程中 ,由於專利保護 、行業競爭等因素 ,研究人員很難就新藥研發工作撰寫學術論文 ,如果針對基礎研究工作撰寫論文 ,顯然又分身乏術 。沒有高水平的研究論文 ,評職稱就會有麻煩 。
發文章 、出成果 、拿榮譽 ,對於新藥研發路上的長跑者來說 ,似乎遙不可及 。
2015年4月 ,何世君作為主要研發人員參與研發的新藥 ,正式拿到了臨床批件 。她恰好趕上了藥物創新研究院人才評價新政的首次試水 。
憑藉自己為新藥成果作出的重要貢獻 ,她順利通過競聘 ,從助理研究員晉升為副研究員 。
2017年9月7日 ,蔣華良在全國政協雙周協商座談會上介紹了藥物創新研究院人才分類評價的舉措 ,受到國家領導人的重視和讚賞 ,並將此作為深化改革的案例 。
截至2018年 ,藥物創新研究院共有16人享受到這項改革紅利 ,獲聘高級崗位 。
破立並舉 產學融合
2018年7月17日 ,由上海藥物所等多家機構聯合研發的多靶點抗阿爾茨海默氏症寡糖新藥GV-971順利完成III期臨床試驗 。
3個月後 ,該藥提交了上市申請許可 ,將有望成為我國自主研發的具有國際影響的重大新藥 。
新藥研發是一場名副其實的長跑 ,「十年十億」是一個新藥的平均成本 。箇中辛酸 ,只有參與其中的人方能體悟 。
上海藥物所研究員沈敬山一直從事新藥發現以及合成路線和工藝研究 。「應用研究同樣有來自各方面的壓力 。」他說 ,「『研發』終日 ,卻弄不出來可以轉化應用的名堂 ,也沒有心思發文章 ,整個團隊壓力很大 。所幸大家堅持下來 ,希望有朝一日向社會 、向行業輸出有用的產品技術 。」
上海藥物所黨委副書記葉陽清晰地記得 ,十多年前 ,有個科研人員手上一款抗菌新藥的專利轉讓費相當於自己幾十年的工資 。
然而 ,收益不能歸個人所有 。
能不能讓做成果轉化的科研人員錢袋子也鼓起來?
葉陽拿出了一本「新賬」——將成果轉化收益作為最大的激勵手段 :原則上上海藥物所所層面留取10%~30% ,其餘收益作為對科技成果完成人的獎勵及成果完成團隊的科研經費 ,由項目負責人根據課題組的實際需求確定每筆經費的分配方案 ,課題組可支配經費比例最高可達90% ,最高可選擇總收益的五成獎勵給成果發明人 。
這項新的獎勵制度已經實行了4年 。
2015年 ,上海藥物所作為首批試點單位參與國家三部委(財政部 、科技部 、國家知識產權局)科技成果使用 、處置和收益管理(「三權」)改革試點 ,配合藥物創新研究院的籌建 ,全面推進成果轉移轉化各項改革方案落地 。
上海藥物所合作與成果轉化處處長關樹宏回憶說 :「當時 ,所領導第一時間在全所徵求意見 ,讓一線科研人員廣泛參與 ,將『三權』下放 。」
對科研人員來說 ,一方面他們希望研究項目能夠快速推進產業化 ,另一方面他們也希望從中獲得收益 、體現應有的個人價值 。
針對這兩點 ,藥物創新研究院「三權」改革試點通過規範程序和加強內控 、簡化成果轉化審批流程 、縮短成果轉化審批時間等 ,來推動成果轉化提速;通過鼓勵科研人員以轉讓或實施許可 、作價入股 、創辦公司等多種形式實施科技成果轉化 。
如此一來 ,從在實驗室刻苦鑽研到創辦生物技術公司 ,皆是科研人員可選的發展路徑 ,無論科研人員願意在科研和創業上投入多大比例的精力 ,都能找到合適的考評方式 。
具體而言 ,對不擔任領導職務的科研人員試行在崗創業 、離崗創業 、適度兼職的「三軌制」 ,將創業科研人員分為全職科技崗及流動創業崗兩類 。科研人員可選擇「全下海」或「半創業」 ,若只作為創業企業股東 ,需將公司交由專業團隊經營;若全職「下海」創業 ,可離崗創業 、保留編制3年 。
這個新嘗試對激發科研人員成果轉化熱情有效果嗎?葉陽笑稱 ,方案公佈後 ,他的手機響個不停 ,幾乎都是諮詢這項新政的 。
政策實施至今 ,已有10餘位科研人員帶着科技成果進入市場 ,以多種形式創辦公司 。
一系列促使成果轉化的舉措 ,讓科研人員真正貼近了市場 、貼近了產業 ,投身到國民經濟主戰場 ,並以市場效能檢驗和考核創新創業成果 。
結果表明 ,改革是值得的 。
2015年以來 ,共有38項成果實現轉化 ,合同總額近29億元 ,其中僅2018年即轉化15項 ,合同總額16.85億元 。
上海藥物所也成為中央級事業單位科技成果「三權」改革試點以及成果轉移轉化的先進典型 ,引起全國人大 、全國政協 、財政部 、科技部等的高度讚譽和重視 。
如果說 ,上海藥物所帶動了張江「藥谷」的崛起 ,那麼 ,藥物創新研究院則讓科研與產業深度融合 。
5年來 ,藥物創新研究院在中科院研究所改革中的標杆 、示範 、帶頭作用不斷凸顯 ,其「總部+分部+網絡實驗室+產業化基地」的模式 ,已經成為中科院創新研究院「1+X+N」的建設模式 。
中科院重大科技任務局資環生物處處長任小波表示 ,體制機制理順了 ,創新能力得到釋放 、推動生物醫藥產業發展 ,這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
創新者的前進步伐從未停歇 。
2018年7月 ,張江藥物實驗室在上海掛牌 。
該實驗室將以疾病為中心 ,以「出原創新藥」和「出引領技術」為目標 ,聚焦基於疾病機制研究的新藥發現以及藥物研發新方法 、新技術發展 ,建設具有全球影響力的原創新藥研發高地和國際一流的藥物科學研究中心 。
蔣華良常說 ,新藥研發需要圍繞一個目標 ,由很多科研人員一棒接一棒地傳遞下去 。
志之所趨 ,窮山距海不可阻擋 。
從藥物創新研究院到張江藥物實驗室 ,這支新藥創製「國家隊」始終堅持人民健康和產業發展的需求導向 ,靠着一股革命者的勇氣 ,劈波斬浪 ,砥礪前行 。 (記者 / 陸琦 辛雨)